一切都像是水中水

沈念,生长在洞庭湖畔,一个码字者

好人难寻吗?

5月26日

下午开始写短篇《鱼乐少年远足记》。收到赵瑜兄送来的美国女作家奥康纳的《好人难寻》一书。

两年前曾读过当时选载在《小说鉴赏》一书中的短篇《好人难寻》,有些喜欢,但说不出所以然。准备细细读一读她的其他短篇。饭后,去跑步,归宿舍,读完《好人难寻》,仍感深入洞解有障碍,其背后的所谓美国人的精神价值的东西,比如爱、心灵异化、上帝感化等,均不可准确把握。上网找到一位博士写的文章,配合阅读,有小许收获。

 

 

 

“发现”引发的血案

——奥康纳短篇小说《好人难寻》赏析

王卫新

弗兰纳里·奥康纳(Flannery O'Connor, 1925-1964)是二十世纪美国杰出的女性小说家,以她充满恐怖血腥的哥特式短篇小说蜚声文坛。《好人难寻》是她的代表作之一,这部短篇小说以其离奇曲折的故事、细致入微的描写征服了广大读者,成为当代美国短篇小说的经典。

《好人难寻》是一场“发现”引发的血案,“发现”在人类文明特别是科学技术进步中几乎无一例外地都是好事,如何会引发血案呢?《好人难寻》中的血案明明是自以为是同时又爱慕虚荣的老太太强行改变旅程安排,结果不幸遭遇杀人不眨眼的逃犯不合时宜的人(The Misfit)造成的,《好人难寻》是命运不济的人遭遇的阴差阳错的悲剧,是一部在好人难寻的时代偏要追寻好人的现代人的悲剧,与“发现”似乎是风马牛不相及。

值得注意的是,文学作品中的“发现”(discovery)和自然科学领域的发现(eureka)有着本质的区别。自然科学的发现多是偶然的,而且基本都是一次性的,偶然发现引发的惊喜也是一次性的。阿基米德发现浮力定律的传说就是这种偶然的一次性的惊喜:相传叙拉古的希洛王叫工匠做一顶纯金王冠,王冠做得很精致,可是有人告发说,工匠在制作王冠时掺杂了银子。国王叫阿基米德想办法在不损害王冠的情况下检验王冠是否掺了假。于是,阿基米德便冥思苦想,考虑如何解决这个难题。有一天,他到澡堂去洗澡。当他躺进澡盆时,发现自己身体越往下沉,盆里溢出的水就越多。而他则感到身体越轻。突然阿基米德欣喜若狂地跳出了澡盆,甚至忘记了穿衣服就直奔王宫,边跑边喊:“找到了,找到了!”阿基米德找到了,浸没在水中的物体受到一个向上的浮力,浮力的大小等于它所排开水的体积,据此可以计算王冠中金和银的含量。阿基米德的发现为人类文明做出了重大贡献,是值得惊喜的,但这种惊喜只有一次。倘若今天的哪个人还像阿基米德一样,欣喜若狂地从澡盆里跑出来,恐怕就会当作精神病患者禁闭起来了。自然科学中的发现,就像哥伦布立鸡蛋的故事所揭示的那样,第一次把鸡蛋直立起来叫做“发现”,第二次或者第三次把鸡蛋直立起来就只能贻笑大方了。

在欧洲文学的传统中,“发现”往往是一种痛苦。“发现”其实也可以译作“真相大白”,亚里士多德的《诗论》中把“发现”当作悲剧的高潮,真相大白的时刻就是主人公追悔莫及、悲痛欲绝的时刻。欧洲文学中“发现”引发的悲剧经典是《俄狄浦斯》。《俄狄浦斯》(Oedipus Rex)是古希腊悲剧之王索福克勒斯(Sophocles,(496 B.C.--- 406 B.C.)的代表作,取材于希腊神话传说中俄狄浦斯杀父娶母的故事:俄狄浦斯是忒拜王拉伊奥斯的儿子,拉伊奥斯预知自己的儿子会杀父娶母,因此,俄狄浦斯一出生就被他父亲所抛弃。科林斯王和他偶遇,把他收为养子。俄狄浦斯长大成人后,知道自己可怕的命运,便逃了出去,可事不凑巧,他恰好来到了忒拜,在那里当了国王,还娶了前王的妻子。后来,忒拜城里发生了瘟疫,死了很多人,弄得人心慌慌。神祗说只有找出杀害前王的凶手,瘟疫才能停止。而当地的预言家说凶手就是俄狄浦斯,俄狄浦斯不信,认为是有人陷害他。王后告诉他前王是在一个三叉路口被人杀害的,俄狄浦斯怀疑前王是自己所害,因为他确实在一个三叉路口杀害过一个老人。后来,经过调查,找到了当年的牧人,事情真相大白,应了神的预言,俄狄浦斯受到命运的惩罚,他刺瞎了自己的双眼离开了忒拜王国。从表面上看,《俄狄浦斯》似乎也是阴差阳错的命运悲剧;但一旦进入戏剧的深层含义,就不难发现,将悲剧推向高潮的根源其实是“真相大白”,也就是“发现”。

细细读来,奥康纳的《好人难寻》很有希腊悲剧的味道,似乎与《俄狄浦斯》一脉相承,仿佛这个家庭的悲剧,一切的一切都是命运之神的安排,而那个令人生厌的老太太是悲剧的总导演。老太太是个十足的丧门星,明明全家人准备去的地方是弗罗里达,她却机关算尽,为了自己的私利硬要儿子改变行程。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她不惜一切代价,不知从哪里搞来一份杂志,说一个叫做不合时宜的人凶狠的逃犯逃亡到弗罗里达,为了全家人的安全,他极力主张改道田纳西。其实,一家人都知道,她从来都是那么自私自利,她想去哪儿,别人就非得跟她去哪儿。每次旅行之前,她都小题大做、无事生非,唠唠叨叨个没完。每次旅行她都必须跟着,让人不得清净,千方百计地怂恿别人听她的意见。她死磨硬缠的办法终于奏效,儿子决定最后再妥协一次,答应她改道田纳西。老太太欣喜若狂,不仅“对镜贴花黄”,煞费苦心地装扮自己,而且带上了她那只比她还讨厌十倍的猫。小说对她精心装扮的目的是这样描述的:“如果遇到车祸,看见她死在公路上的人一眼就能看出她是个淑女。”

这是小说埋下的伏笔。老太太带领全家人遇上了车祸,可惜的是,她没有死在公路上,而是死在了别人可能看不见的、路旁边的长满树木的深坑里,她的一番“对镜贴花黄”算是白贴了。本来,如果她规规矩矩地带领大家去田纳西,血案也许就不会发生了。可是,在漫长的旅行途中连个瞌睡都不打的她,偏偏还要滋生是非。在车子途径佐治亚的时候,她怂恿孩子们去看一座神秘的古宅,说古宅好玩得很,给她美好的童年留下了美好的记忆。孩子们被她精心编造的古宅暗道所吸引,争着吵着要去古宅,作为父亲的贝利无奈之下只好妥协,答应带孩子们去探险古宅暗道。通往古宅暗道的路十分艰难,晴天一身土,雨天一身泥,让把美国看作处处是天堂的所有人都大失所望。比这更让人失望的是,老太太在车子淹没在尘土之中的时候,当儿子对她说要是过一会儿再找不到古宅的话他就掉转车头回去的时候,她忽然记起,她所说的那座古宅不在佐治亚,而是在田纳西。结果,他们一家人在探险“古宅暗道”的旅程中车子失重,翻倒在满是尘土的路边深坑里。

出车祸的时候,孩子们欢天喜地地喊:“我们出车祸喽!”可是,当他们看见老太太安然无恙地从车子里爬出来的时候,孩子们失望了,女孩子菊恩"斯达(June Star)叹息着说:“居然没人出事儿。”其实,如果老太太早点儿在车祸中丧生,血案还可以幸免。女孩子的叹息其实也是作者的叹息,老太太活了,一家人就要倒霉倒到底了。好不容易公路上来了一辆车,车子上有三个人,各个都不像什么好人。可是,在一个好人难寻的时代,叫他们来帮忙修修车总不为过吧。三个人果然肯来“帮忙”,他们带着枪来帮忙了。在这最为敏感的时刻,老太太把她的伟大的“发现”报告给大家:“你是不合时宜的人。我一下子就认出你来了。”不合时宜的人没有否认,他微笑着告诉老太太:“老太太,要是你不认出我来,肯定会对你们全家人更好。”老太太的自私自利在这场最终的血案中表现得淋漓尽致。当自己的亲人一个一个被带到旁边的丛林里被枪杀时,她想得更多的不是内心的愧疚,而是自己的活命。作为这场悲剧的缔造者,她没有时间来为自己赎罪,却有的是时间苦口婆心地劝说不合时宜的人留她一命。她使尽浑身解数,夸赞不合时宜的人本性善良,不会无缘无故地杀人,更不会杀一个举止文雅的、手无寸铁的老太太。她的劝说得到了“回报”,不合时宜的人对准她的胸口连开三枪,老太太终于闭上了她那张永远唠唠叨叨的嘴巴。在老太太为了活命主动提出把所有的钱给不合时宜的人的时候,这个文质彬彬的杀人犯的回答颇为幽默:“这个世界上没有死人给送葬的人小费的道理。”

那么,到底什么是这场悲剧的根源?是因为老太太心直口快吗?不是。老太太口快,但她的心不直。她不愿意去弗罗里达,却不肯直说,于是散布不合时宜的人逃亡弗罗里达的消息来蛊惑人心。她发现自己所说的古宅不在佐治亚,也坚决不肯认错,直到出了车祸也闭口不谈。在最为敏感的时刻,她出人意料地“诚实”了起来,在第一时间把她惊奇的发现报告给大家,把好端端的一家人送上了黄泉之路。老太太的心不直,还表现在她对黑人的无端歧视上,他告诉孩子们佐治亚的小黑鬼门没有白人有的东西,在她精心编造的笑话中,也是小黑鬼看见“E.A.T”就把别人的西瓜给吃光了。在她的眼里,黑人是连小写的eat和大写的E.A.T都辨认不清的愚人。这个世界上除了她之外,似乎都是愚人或者坏人,所以她慨叹好人难寻。

《好人难寻》的悲剧,发生在一个好人难寻的时代,好人的时代一去不返,悲剧仿佛无处不在,躲也躲不开。但是,好人难寻并非血案的根源,血案的根源是老太太的三次发现。第一次发现是她发现了杂志上耸人听闻的不合时宜的人逃亡的消息,她把这个“发现”及时地报告给大家,改变了全家人预定的行程安排。第二次发现是她忽然发现古宅暗道不在佐治亚,可惜发现的时间太晚,她没有在第一时间把发现报告给大家,导致了车祸的发生。第三次是她“及时地”发现了不合时宜的人的身份,并且在第一时间报告给大家,导致了血案无可挽回的结局。老太太的“发现”太多了,不该报告的“发现”她总是“及时报告”,而应该报告的“发现”她却总是无可奉告。在欧洲文学经典《俄狄浦斯》中,“发现”是一种痛苦;在《好人难寻》这部现代美国短篇小说经典中,“发现”是家庭悲剧的根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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